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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箬-

时箬-

 

【德钰此生】云青雨时念

云青雨时念
         壹  乱世渔利
         九州的天象随着皇太子牧云笙掌权九州将天下生灵大乱的星命预言逐步显现而越发异常,六月飞雪,严冬大旱,就连在皇城里生来锦衣玉食,享受精贵的贵族们都觉得有点难挨。
       本该天干物燥的夏秋交际,阴阴绵绵的连续下了一两个月的雨,连大端最富丽堂皇的天启城都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腐之气,令人生厌。
        广阔无垠的天际像琢磨不透的人心,云层低压,密密堆叠,仿佛最纯澈的天青色也从天际线起腐朽发霉,青蓝青蓝的不均匀,这一点青斑,那一块黄霉。
        九州客栈的小倌们忙进忙出,清查每一处死角,按照掌柜秦玉丰的吩咐用浩瀚海采购的一品沉水香细细熏着,绕是这样体贴入微的服务,这段时间客人们的态度还是喜怒不定,变幻莫测,动辄打骂小厮,相反笼斗场的生意火爆异常,每到奴隶拼杀血肉横飞处人声鼎沸,硕大的金铢如下雨一般噼里啪啦赏下。
        然而这一切都不足以让长住在内院里的年轻世子上心,时局越乱越好,越乱他就越看得清,生意就能做得越大。
        一室生香,玄衣蟒袍的牧云德坐在门前廊下饮茶,雨不大,只是清薄的雨丝而已,他现在还没有多少烦心事,这样的清净让他喜欢,纵然知道随时可能被打破。
         就如同主人还未到就窜到他鼻中独属于女人的一股甜腻香气。
         “你好像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份。”
         没有转身,轻声警告来人。
         但来人不以为意,朴素衣衫下一双浑然如玉,生来就是天工巧造的艺术品的一双柔荑犹如灵巧的水蛇缓缓覆上他清瘦的肩膀,跪坐在他的身旁替他揉捏。
        “世子既然不杀我,我是什么身份又有什么关系。”
        牧云德也不避,侧脸看了她一眼,“南枯月漓,你也挺会伺候人。”
         南枯月漓柔媚一笑,不负她生来立志做皇后的野心,言谈举止,一吐一息,都极尽庄妍,倾国倾城,“多谢世子称赞,比之兰钰儿如何呢?”
        牧云德眸子一凛,霎那间闪现出毒舌利沁般的眼光,他不怒自威的眉间还是保持着纨绔子弟贪香迷玉的轻薄笑意,但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冰冷透彻,“你,多嘴了。”
         除了她和牧云笙,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这个名字。
        “是吗?可是我还想说。”
         她把那风华绝代的半边脸靠近他的耳边,轻轻吹了口气,“你和我才是一样的人,要什么就必须得到,你很清楚,所以你眼睁睁的看着什么东西被自己舍弃,也不会欺骗自己。”

        牧云德笑意微敛,但身上的肃杀气息较之刚刚却少了不少,他擎住那颗精致的美人头颅,强硬的将她的脸扭过一边,那如白玉凝脂的脸上赫然显出一道粗大可怖的刀疤。

         那是跟着牧云合戈谋篡皇位失败后被发配官妓她为求自保自己下的狠手,虽然被他收留后有找过上好的医师和天下名贵非常的鲛容膏修复,但始终留有一层淡淡却明显的印记,这证明了当初下手时她的狠辣决绝,可惜了,这张把欲望写在脸上的脸,始终是留下了瑕疵,除非,换皮。

        说起来,这疤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你就那么想爬上我的床?我可不想做皇帝。”

       南枯月漓挣脱他的桎梏,手也收回置于膝上,冷笑一声,“你不是不想做皇帝,你是觉得龙椅不是这天下最好的位置,你想做至高无上的那个人,易钩者商,易国者侯,如果不是乱世,你和牧云合戈没有什么区别。”
       牧云德没有答她的话,一时安静。
       天色渐晚,云色也慢慢变为深蓝,朴素而森严。
        向往常一样眼光不经意的扫过东边的厢房,那里空置了三个月,也该住人了,不然真是浪费。
        他说过,没用的东西就该丢掉。
        他也和牧云笙说过,会待她好。
        有些话是真的,有些话是假的,说多了,可能自己也分不清。

贰     倏尔经年去
         溥宁十一年六月十九日,穆如军与瀚北八部会战朔风原。战况血腥惨烈。
         六月二十一日,借端朝穆如军主力援北,西南邺王牧云栾发讨帝都檄,宛州兵变。不出三日,宛州十二郡中已有九郡宣布效忠牧云栾。宛州大半已入牧云栾之手。
        七月四日,端军与牧云栾宛州军会战于宛北青石城下,端军大败,退守宛北最后重镇南淮。
         十月,明帝旨下,穆如氏全族被流放殇州。
         日月若光电,倏尔已十年,牧云栾还未攻到天启城下,他一生想要超越的那个弟弟已经早早的在大雪纷飞的一年隆冬里轰然辞世,留下他那半人半魅生来不详的儿子牧云笙按照星命不可扭转的轨道走上了大端的帝位。
        那早拟好的诏书终于递到了牧云笙的案前,“承平?”少年冷笑着,“天下分明未平,这年号,不如就定为未平吧。”
        典官吓了一跳,从来没有听过这样不符礼制的年号。殿中众臣也面面相窥。
         这十年动乱,在往后的史书中回溯开端,人们惊讶于竟是那位十八岁不受宠爱的世子摁下了天下大乱的开关。

        辰月教一早选定了这位邺王的次子作为分崩天下,阻止荒神复生,打散凝聚与统一力量的最佳人选,他的野心与欲望比他蛰伏三十年的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
        
        九州客栈,内院。

        过去了十年,世事翻盘如棋局,而他还是这里的主人不曾改变,不同的是他拥有了更多,他终于踩在了不曾看好他一眼的父王尸体上,终于拥有了牧云珠,盼兮只记得他而忘记了牧云笙的存在,就像南枯月漓曾经说的那样,他要的不是龙椅,是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力与力量。

         又是下雨的天气,秦玉丰新买进了一批年轻娇嫩的少女,这个时节,买人几乎不用掏钱就有无数的美好面庞想倒贴进入九州最大的客栈来安身立命。远远望过去,青春洋溢,如花似玉,流离的战火没能夺走她们的美貌和生气,也是一件难得的幸事。
       
        墨羽辰的声音以秘术隔空传遁而来,自他认其为亚父,歃血连脉以后,他体内牧云氏的血液本就有一股神秘的力量与魅族有关,比常人多几分学习秘术的天赋,虽不能修习很多,对于他行走四方已经远远够用。

         “盼兮心内的灵鬼不能完全控制她的神识,还是要尽早找到未平帝,毁其肉身才能阻止她觉醒。在这之前你要尽量和她相处,让她没有理由怀疑我们。”

        “这件事,所有人都很清楚。”牧云德将喝剩的茶叶倒掉,清洗茶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习惯了自己一个人喝茶。

        天启之战后, 未平皇帝牧云笙在战场上失踪了。端朝分裂为东端与西端,东端延续了牧云氏的统治,由宗室牧云涣继位,此时的东端朝廷实际控制面积已仅局限于中州一地。

        西端是由穆如寒江在宛州建立的割据政权,仍使用端朝国号以表明继承其先祖与牧云家共同建立端王朝的正统性。

        借由墨羽辰的幻术,牧云德得以在那次大战中逃过穆如寒江踏火骑的追杀,等他们找到盼兮时,盼兮已经再度陷入沉睡,举世追逐的三宝之一的牧云珠竟然黯淡无光得像颗褪色的普通珠子沾满泥泞散落在她身旁的尘埃之中。

        清理完,他起身去西厢去看已经清醒了一段时间的盼兮。

        东端建立后新帝曾想查抄邺王父子的财产,宛州商会仅会长牧云德便是九州首富,这对于新王朝休养生息是极大的力量,可惜邺王府虽然可以查封,九州客栈却不能,人们第一次清醒的意识到宛州世子牧云德的真正实力。

        想查封九州客栈无异于开启一场更可怕的天启之战,有九州中最神秘的两大组织之一的辰月在他背后,难怪当年进京敢挑战明帝的所有皇子,若不是有牧云笙的造化之术点墨成碟,牧云栾可真是可以大报被逼禅位之仇把明帝羞辱得抬不起头。

       新帝只好默认牧云德的存在,名义上说他大义灭亲迷途知返,封作明德侯,双方暂时妥协于表面的风平浪静。

        “你以前画的画,也是这样吗?”

       盼兮看到牧云德进来很开心,拉着他的袖子,又有点迷惑,把手中的画拿到他眼前看。

        牧云德浅浅一笑,看着抱着自己手臂的绝色美人,“怎么,不像你吗?还是画的没有本人漂亮?”
     
        盼兮有些害羞的闪了闪她那双空灵而美丽的眼睛,像蝴蝶振翅一样轻盈。她拉着他的手坐了下来,“不是,你画得很好,很漂亮,可我觉得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不是……不是样子不一样,额……我想看看以前的画。”

          牧云德叹了一声,微微蹙眉,把她拉进自己怀里, “以前的画没有了了,战乱的时候我去找你,那些画在宛州军营,被穆如铁骑放火烧了。”

         其实是有的,很多年有人利用姬公主从牧云笙那里骗来一副牧云珠幻图献给牧云栾,牧云栾又转交给墨羽辰,现在被当做辰月的密宝 严密藏起来了,他画的画其实也是临摩那幅画的,所以不怕出错。

        “等你休息大好了,我们去以前的那个地方看看,很久不去了,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变化。”

       说话的时候牧云德暗中观察盼兮的反应,见她没有异常才偷偷放下心来。

        “好,其实我有点害怕……好像忘记了什么,也许回去回想起来。”

        从西厢出来,牧云德准备回房修习秘术,走过廊桥时觉得东厢走过的一个背影有点眼熟。

        “那边的人是谁,转过身来。”

        对面的女子闻言缓缓转过身来,把头低着行礼,“回禀明德侯,奴婢是秦掌柜新招进来的婢女朱萼,在厨房做事。”

       今夜不知是怎么了,他竟然想起了很久不曾想起的那个婢女,“朱萼?抬起头来。”

        隔着一水之距,朱萼缓缓抬起头,却是一张有些年岁的脸,有些秀丽外倒也平平无奇,秦玉丰什么时候喜欢这种品味了?

        “下去吧。”莫名有些失望,牧云德摇摇头,继续原来的方向,什么时候自己也这么可笑了,那个从牧云笙那里抢来的兰钰儿是有些特别,可也不是什么值得他挂心的人。

        毕竟,那是一个死了十一年的人。

        叁 得珠失玉

         这天瀚州草原上拥有最多奴隶的奴隶主阿格布的儿子青古一带着商队来到九州客栈交易,实则是和牧云德交易消息。

         西端皇帝穆如寒江带领着踏火骑东征西讨,寻找三样大端至宝——牧云珠,鹤雪翎,龙渊剑去拯救他的星命皇后苏语凝,当年,硕梓郡守纪纲逼苏语凝与假未平皇帝成婚,为了拒婚,苏语凝吃了下断心草发下非三宝之人不嫁的毒誓。

         其实世人大多知道,三宝的关键在于牧云珠,得之可继而知道两外两宝的下落,可他们都在找失踪的未平帝,却不知道牧云珠其实是在牧云德手里,但盼兮沉睡刚醒未久,牧云珠在她昏迷的日子里跟普通珠子无异,即使是辰月的大教宗也不能凭破解了一点的《魅灵之书》理解其中机密一二。

       而瀚州八部如今奉硕风和叶为主君,屯田冶炼铁器,蓄势待发准备有朝一日卷土重来。

        这些对于明德侯牧云德来说既不算好消息也不算坏消息,至于东端嘛,只要戚夫人一日在朝,就不怕能脱出他的轨道。

          记得那时候送她入宫,那个女人的眼神真是不甘心。

         “牧云德,你确定把我放走是对你最划算的买卖?”

        “戚夫人,我和你的算法可能不一样。但我想对你说,我从来都觉得你的夫君确实该是人中之龙,你确实配得上享受世间最好的一切,可你能想象的最好的一切在我眼里,不值一提。”

        新帝牧云涣倒真是喜欢她,知足吧,南枯月漓。能不能做皇后就看她自己的本事了,人总要有一天要自己一个人在黑夜里行走,他从十四岁开始就是这样。

        “你先下去吧。”

        看到盼兮站在门口不敢进来,其他人也看不到她,他令青古一退下,摈退左右。

         “怎么突然过来找我了?”

         他从宽大的锦服里伸出修长的手招她过来,“这里有刚进贡的果蔬,是用最好的奔电宝马从宁州送过来的,你尝尝看。”

        盼兮温顺的坐在他身旁,“你知道,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牧云德把婢女已经修好的苹果递给她,看她犹疑的吃下,轻轻一笑,“不一样,我想把最好的东西给你。”
“对了,我是来找你,你生辰想要什么礼物?我不记得你喜欢什么了。”

         牧云德了然,最近府上在张弄他的二十九岁生辰,最为东端最年轻的侯爷,这样的日子已经不属于他,而属于每一个和他有利益可谈的人。“你给的便是最好的,我若说了就没有惊喜了,我相信你会知道应该送什么给我的。”

        盼兮茫然的附和他的说法,突然门外轻轻敲了声门。

        “什么事?”

        “侯爷,厨房送来一些点心。”

        “送进来吧。”

        虽然他们看不到盼兮,但盼兮还是条件反射的移到他身后。

         布好点心,小倌准备退下,却被牧云德叫住了。“这是什么东西?”

       小倌看了一下他指的方向,那是一碟小小的银盘子,“禀侯爷,是果泥。”

       牧云德大怒,拂袖将果泥摔落,把盼兮吓了一跳。“你们不知道我从不吃甜食吗,好大的胆子!”

        小倌磕头如捣蒜,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按照以往一样将厨房的东西传进来,今天没注意看有这东西。“侯爷饶命,小的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定是厨房新来的婢女们弄错了。”

        牧云德剑眉一凛,问道,“是哪个婢女,拖去妓馆。”

       “叫朱萼,侯爷,我们这就去办。”

        “等等”

        盼兮出去的时候看到了小倌按牧云德的吩咐带来了朱萼,感知到熟悉的秘术,漂亮的眉头蹙了一下,“这个人……我好像认得。”

         朱萼惶恐的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像只受惊的小鸟柔弱无助。牧云德踢了踢脚边的盘子,“是谁让你做这个?”

         朱萼不知哪里犯了错误,紧张得珠泪止不住往下,不知如何办才好。听说明德侯其人并不如封号一样明德厚礼,反而是残暴异常的魔鬼,只要犯了一点点小错,男仆会被丢进笼斗场,而女仆会被卖到官妓馆,想起自己可怕的未来控制不了自己的紧张。

         “是……奴婢做的,奴婢不知道侯爷不吃甜食。”

        “你不知道?”牧云德斜觑了一眼旁边的小倌,小倌立马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侯爷,这不可能,我们训练新人时都会强调的。”

        “嗯?”

         “……奴婢……奴婢训话的时候在家中,没来。奴婢的儿子很喜欢吃奴婢做的果泥。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吃点甜的也就不苦了。”

        “大胆!贱婢不知死活竟敢冒犯侯爷。”小倌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这次招人真是走了眼,怎么就找了个口无遮拦尽会来事的主儿。

        谁知明德侯却伸手拦住了他,“抬起头,你有个儿子?”

         朱萼惊慌的慢慢抬起梨花带雨的一张素净面庞,逼自己与这个小自己两岁的侯爷对视,他面若冠玉,将近而立之年意气风发,但浑身透着冰冷不可靠近的气息,竟然,莫名的觉得他并不开心,有些说不上来的心疼。可是这样的达官贵人怎么会不开心呢,她一个农妇真是肤浅的可笑,竟然还去心疼九州的首富。“对,奴婢命薄,夫君早丧,只有一个十岁的儿子作伴。”

        晦气!小倌头低得快低到地面了,还是个扫把星,唉。

        可年轻的侯爷却仿佛透过她在寻找什么。“眼睛是很像,可是她不会哭,也不会紧张……兰钰儿,是你么?”

       怎么可能呢?在当时的情况下,牧云笙也救不了她吧。

        “德世子侍女,皇太子笙殿下前女侍官兰钰儿勾结河络与前朝姬公主叛逆余孽,多次偷盗笙殿下画作,在太子婚宴中偷换笙殿下之酒,意图挑拨陛下与邺王猜忌,使大端君臣离心,所行大逆不道,其心当诛,赐枭首示众以儆效尤。德世子用人不查,致侍女损害皇太子,邺王及德世子罚俸三年,闭门思过。”

        百密终有一疏,明帝还是在追查牧云笙婚宴发疯之事中发现了邺王的猫腻,而牧云栾大加斥责牧云德不听号令,让兰钰儿报信,大事不成还使宛州架在了油锅上。

        作为最好的解决方法,只有从邺王这里推出一个人去顶罪,毕竟这酒就是邺王进贡的,很多人都能看得出来这是邺王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要用自己同样的遭遇加诸在明帝的儿子身上,让明帝和牧云笙也尝一尝无以复加的羞辱。

         这个人,兰钰儿最合适不过。

         牧云德没有什么好阻拦的,牧云笙阻止不了兰钰儿顶罪的结局,不管他怎么发疯,明帝也不敢在当时就和牧云栾撕破脸。

         “牧云德,你说过的,你说过你会好好待她的!”

         “笙殿下,兰钰儿对你对你有不良居心已久,你不会不知道。她会为你做出什么事,我可控制不了。”

        牧云笙一拳把他打倒在地,秘术保护的他力有千钧,生生把他的脸打出一个青肿,“牧云德你这个小人!你利用了兰钰儿。”

         “牧云笙!你别以为我不还手是我心虚,就是你害死了她,我有没有让你不要去赴宴,你为什么还要去,去了还要喝酒,是你害死了所有人!”

        牧云笙似乎被人刺了一剑,一脸惨白,竟然踉踉跄跄的自己往后摔去,“是了,是我害死了兰钰儿,害死我娘,害了寒江,还有硕风部……是我是我。”

        “我以为她跟着你至少比我强点,兰钰儿”牧云笙朝虚空大喊:“我对不起你,你来生生个好人家,我去伺候你……”

        他拖着华贵异常的朝服疯疯癫癫,似哭似笑的离去,大端朝的未来天子竟然是这样一个人,还拥有牧云珠的力量,大端如何不亡。

   ……

        “侯爷,朱萼该如何处置?”

        小倌把牧云德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沉默了一会儿,竟然不自觉的叹了口气。“留下吧,以后跟在我身边。”

         跪在地下的两人一脸震惊,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电光火石之间明德侯的态度怎么三百六十度大转变,不仅不处理朱萼还提升成身边人了,恐怕跟侯爷口中的“兰钰儿”有点关系……

        “是,谢侯爷。”

       朱萼拜谢后起身离去,脸上泪痕未干,心里滋味复杂,但至少感觉明德侯没有那么可怕了。端宁终于可以过上好一点点的生活了,她要回家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肆 涸泽之鱼

        坤宏二年九月十三的这天,天启城里最大的事情是明德侯二十九岁的生辰,原先他为父亲邺王来京兴建的庞大园林行馆,在东端封王后被赐给他自己作为明德侯府,但他毕竟不是个正儿八经的王侯,同时还是九州最成功的商人,各族都和他有生意往来,从九州最东边浩瀚海的海市到最西边的赤华山脉岩石层的铜矿挖掘都能见到牧云德的商号,所以这天三陆九州来天启庆贺的商贩熙熙攘攘的挤满了九州客栈周边可以住宿的每一寸土地,只有极尊贵的客人才会被邀请到侯府赴宴。

        说是万国来朝也不为过,毕竟连新帝牧云涣都携着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戚夫人驾临亲为祝贺,这实在是给逆臣之子夸张无比的待遇了。话说到新帝牧云涣,乃是天启战中随靖王从瀚州随军来勤王的瀚州世子,是牧云严霜同父异母的弟弟,在封地仁俭崇文,百姓皆载其言,在天启战中载誉颇丰,牧云笙称之曰能,每见之必令随侍,曾有言欲禅让给涣,当时诸公在场,牧云笙失踪后群臣无首便拥立牧云涣登基,年号定为坤宏。

        临近生辰时牧云德发现盼兮凝聚成实体,其他人也能看见了,好在看到的人不多,灭口之后便让墨羽辰先将盼兮带到辰月教中,避免旁人看到盼兮绝世脱俗的容颜顺藤摸瓜知道牧云珠的事情。

        明德侯府内灯火辉煌,极尽奢华,尽管已经为避免新帝猜忌低调装饰而已,但移步换景之间,河络匠人天工巧造的亭台楼阁,曲水廊桥,豢养的奇珍异草和鸟兽虫鱼都在无声的彰显府主的富可敌国。

         新帝坐在尊位上观看歌舞,风华绝代的戚夫人柔若无骨的倚在他身旁,涂着鲜艳蔻丹的长指甲摘下一颗颗晶莹剔透的葡萄送进年轻帝王的口中,“陛下,臣妾被侯爷收留时便觉得明德侯府很大,今日更有这样的感觉呢。”

        歌舞喧哗,戚夫人的声音轻轻的,像一根羽毛一样轻飘飘的落下,却清晰的落在每一个在座客人的心头。众人都不动声色的用余光观察她提到的两个人的反应。
无论如何,僭越的罪名放在牧云德身上都不是什么好事。

         霎时间场内安静了好多,歌姬悠扬婉约的嗓音清楚的吐出来,一字一句随着乐师的鼓点律动完美无缺的配合。
“击鼓其镗,踊跃八方
赠以香茅,覆子胸膛
与子同泽,慨而既慷
披发长歌,卫我国疆
岁月深广,且玄且长
蹇裳涉江 ,归我故乡
百岁之誓,勿失勿忘……”

        牧云涣似乎并没有多想,满饮杯中酒,大赞佳酿,“年少英雄,当如明德侯,这园子大的好。”
转瞬之间避过一场灾祸的牧云德微微动了动嘴角,对比他小十几岁的帝王恭维俯首推辞。眼眸却在低头的瞬间透出一道寒意。

        南枯月漓,你最好不要自作聪明。

         “陛下说的是,我是觉得明德侯府太大,需要一个主母帮助侯爷操持打理,这样明德侯才能省去繁琐功夫更好的为陛下分忧。”

        牧云涣方才醒悟戚夫人所说,“确实,男子建功立业,须有贤德之妇相配才好,明德侯你可有中意的女子么,今日你生辰朕为你做主。”

        牧云德抱手叩谢,剑眉一挑,俊美无寿的脸竟然有些不好意思,“不敢瞒陛下,牧云德生性放荡,喜欢自由,美人呢府上倒是有不少,只是主母还没有心仪之人,怕耽误了好姑娘。”

        “岂有此理。”南枯月漓,也就是如今叫戚璃的戚夫人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拉着新帝的龙袍笑的花枝乱颤,“怕是没有人入得了明德侯的眼吧。”

         “朕就不信这九州之大,就没有牧云德喜欢的美人。你们,下面的别光吃吃喝喝,可有什么好人选给朕,今晚朕就是要做一回月老。”

        席上的人又躁动了起来,他们有的是各式各样的美女,但平日里想塞给牧云德都愁没路子送,有皇帝发话指婚,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哎,陛下,怎么不替您的姐姐考虑一下。”戚夫人嗔怪了一句,牧云涣有些犹疑的望向她,“你是说,靖公主牧云严霜?”

         一语落下,牧云德听到席间有倒吸冷气的声音,他默不作声,把玩着手里的酒杯,想看看南枯月漓想玩什么把戏。

        “皇姐她……”

         才十四岁的牧云涣犹豫了,天下人都知道九州分崩,曾经是牧云皇朝最重要的左膀右臂的穆如氏族,在一夜之间被明帝下旨流放,后来重整的穆如铁骑被穆如寒江带到宛州建立了西端,现在仅有中州的东端岌岌可危,随时可能会被穆如寒江带领大军攻打覆灭,现在的他和东端一样是涸泽之鱼,最重要的防守力量就是他的皇姐牧云严霜带领的银甲军。

        从他出生起,这位异母的姐姐便活在人们的口耳相传中,她是瀚州最耀眼的明珠,是刺痛瀚州八部的冰霜长矛,百万个男儿都不如的巾帼英雄,可他们这对姐弟几乎没有相见过。

        等到他登基,一道诏书飞过万里关山到前线封她为大长公主,封号仍为靖,其实也没有更多机会能见到。

         从心里,牧云涣是很崇拜这个姐姐的,在他尚不算长的一生中,每一次看到这个一呼百应,神采飞扬的姐姐,或在军帐运筹帷幄,或在校武场银枪演武,马踏飞尘,都会有一直自豪感油然而生。

         从亲情上,他希望姐姐能有一个好的归宿,毕竟她已经为国戎马半生,而牧云德并非良人,从现实情势上,他们姐弟并不亲密,牧云严霜未必会情愿接受指婚,到时候银甲军脱离控制对于修复国力更是雪上加霜。

         “倒也是佳话一桩,不过皇姐今日不在,此事往后再议。”

         酒过三巡,君臣自乐。牧云德作为焦点却退了出来,秦玉丰这时候来到他跟前汇报,暂时还没发现什么异常。

         牧云德点点头,当初他修这座园子的时候本来是打算送给牧云栾的,精巧有余,但没什么机关暗道,皇帝要来刺探他的底细正好大大方方的给那些密探们乱逛。

         “客栈那边呢?”

         “除了几个醉酒闹事的处理了,现在还没什么动静。”

         “小心点,尤其是宛州来的,别让穆如家的人浑水摸鱼。”

        秦玉丰汇报着牧云德给了他一个眼神就噤声了,他回头一看,头低下,注视着那繁复华丽的裙裾 退到一边行礼退下,“参加戚夫人。”

         “你来做什么?”

         今夜有月将圆,倒映在水里摇晃着竟也像圆满,牧云德看水中月不看身旁人。

        “来给你送礼。”

        这句话让牧云德侧头看她,金玉庄严的宠妃,手中空无一物。

         “牧云严霜吗?呵。”

         南枯月漓上前几步,离他的距离近得有些暧昧,身上的熏香扑鼻而来,敞开的裹胸可以沿着领口看到撩人的风景,她这样的女子是有让男人心动的资本的。

         “我倒想把我自己送给你,但你不要。她不是很好么?”

        牧云德轻蔑一笑,低头看向她的眼睛,那精致的睫毛纤长整齐像一把小扇子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我的事你最好别管,不然你的肚子就会有人管管。”

         牧云德轻蔑一笑,低头看向她的眼睛,那精致的睫毛纤长整齐像一把小扇子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我的事你最好别管,不然你的肚子就会有人管管。”

         南枯月漓悻悻又仪态万方的退后一步,将手搭在白玉栏杆上,指甲漫无目的的敲击,“你还是这个老样子,浪费这么好的皮相。我帮自己也能帮你,何乐而不为?”

        “没有我你自己也能扳倒孤松皇后,你们女人之间争的那些荣誉,宠爱,我参与进去实在太掉身价,还不如我自己举起屠刀来得痛快。”

         “你以为你又能抗拒什么?”南枯月漓转身,准备回去。

        “当你举起屠刀之时就注定要死在屠刀之下,你和辰月那群老东西还能愉快的玩耍多久?别到最后都没人给你收尸啊。”

        牧云德大笑起来,差点笑出眼泪,“南枯月漓,我和你一样,我不信命,也不怕命。”

        入夜,杯盘狼藉,到处都是一响贪欢后的糜烂气息。朱萼来扶装醉的牧云德下去休息。

        试了试水温,拿起一早放在桌案上的毛巾浸水给他细细擦拭,这个人其实也不容易。

         “我碾了生姜汁在毛巾里,给侯爷擦一下头会比较舒服,可能有点辣,一下就好。”

        牧云德闭目任她服侍,毛巾散出的热气让他有点倦意。“你在家,也是这样照顾你儿子吗?”

         “端宁还小,我不给他喝酒。另外多谢侯爷允许端宁跟着秦掌柜在笼斗场做事,以后他有份本事就可以找口饭吃。”

        牧云德心里有种莫名的悸动,他睁开眼,睫毛如蝉翼张开翳动。他突然伸出手扣住了朱萼瘦弱的手腕,手腕稍微使力把她拉倒在自己怀中,制住她下意识紧张的挣扎。

         朱萼动弹不得,惊惶的看着牧云德的头逐步逼近,“侯爷,侯爷……”不要。

        “叫我世子。”

        “世……世子……”

         牧云德往下的趋势没有止住的意思,喷出的鼻息热热的拂在朱萼的脸上,眼泪控制不住的盈满眼眶,几乎要往下流出来。

        “今日是我的生辰,把你自己献给我如何?”

         朱萼试图挣扎了一下,“侯爷不要开玩笑,朱萼是贱民,怎可玷污侯爷,况且朱萼是有夫之妇,请侯爷放开朱萼不要开玩笑。”

        牧云德意义不明的笑了一声,就势放开她,结果她挣扎太猛摔了出去打翻了热水,半边衣裳湿了,透露出姣好的曲线,倒是让他有些惊喜。

         少妇风韵果然比青涩的黄花闺女更有几分意思。

       “我不会碰不喜欢我的人,收拾一下下去吧。”

        朱萼惊魂未定的收拾狼藉,心口扑通扑通直跳,不知是紧张还是气氛使然,但牧云德的话让她有些难过,只是觉得奇怪,明德侯府那么多美人,他又那么优秀,没有人喜欢他吗?可她不敢把这个疑惑说出来。

        牧云德倦意袭来,准备就睡,他还有很多事准备要着手去做,不能不养好精力。

         谁知门口传来轻轻的敲击声,听到是朱萼后让她进来。

         “怎么,后悔了?”

         朱萼头低在地上,膝行到他床边,双手献上一个荷包,“侯爷生辰快乐,如果不嫌奴婢陋质,这是奴婢亲手缝制的,里面有定国寺的福签。请侯爷收下。”

         牧云德看着那廉价秀气但针脚细密,看得出用心的荷包,笑了一声。“你这个人也真是。”

“不知天高地厚。”

伍  纵使相逢应不识
        笼斗场内,人声鼎沸。秦玉丰把玩着四棱狮子头核桃进来时杂役正抬着几具“废掉的”尸体出去,他这门生意一直都是不错的,不缺人。

        看台上的包厢比大端未分裂时华丽更甚,与客栈,妓倌,赌场其他三大产业构成了中州大陆最大的销金窟。台上台下无形森然划分的等级世界只要还有活口,看人被踩在人脚下的戏码就永远不会过时。

        但是也未必没有奇迹出现的可能。

        且不说这个场子多年前关押过西端皇帝穆如寒江,北陆的铁沁王硕风和叶,单只是他秦玉丰从毕止一个低贱的鱼伢子发迹起,贩卖过人口,偷盗过皇陵,也做过最下等的埋尸倌,被大宗倒卖到九州各地的奴市去每天咬牙发狠拼过一个个竞争者翘首以待被人买走吃上一块肉,到如今上流社会谁又能不高看他一眼。这是一个糟糕透顶的时代,世间万物都被先行者定下了不可违抗的秩序,但这也是一个值得歌颂的盛世,强者脱颖而出,卑贱如草芥的生命也可以迸发出不可估量的力量,就算是天也可以把它捅出个窟窿。

        是的,这些并不能抹去他出身卑贱的事实,来到九州客栈的每一个客人都可以在他堆满笑容肥腻的脸上扇上几巴掌,最啐上几口口水,只要他们身上有可以与自己交换的东西,金铢,矿山,美女,武力,权力,他可以微笑的将他们服务上天堂。

        “掌柜的,戚夫人不满意的地方我们已经重新装饰好了,您看要不要亲自去检查一下?”

        “去吧。”

         戚璃如今身怀龙裔,自然是风头正盛,坤宏帝听之任之,孤松皇后暂避锋芒后宫无人压制,她要天上的月亮秦玉丰也会想办法给她摘下来。

       上玄朱色楠木小梯上看台时,秦玉丰看了一眼赛场高台上清洗血迹的小倌,“那些奶娃子怎么样啊?”

        “刚开始三天吐了几次,又哭又闹,有些不中用的丢出去了,有几个还能扛,您带来的那个虞家的孩子倒还好,挺安分的。”

        “嗯。”

       伢子带人来的时候看不出来朱萼年纪那么大了,本想不要的,看她做事娴熟,在几个大户人家都待过就多要了一个,没想到运气真好让侯爷看上了,孩子也生的有点骨气。

        牧云德带着朱萼出了趟远门,却把她丢在周边客栈里自己消失了好几天,回来时带了位美人让她照顾。朱萼此生从未见过这么美得让人窒息的女子,她仿佛是从海上来的精灵,一身雪白的蝉纱衣,风过时飘飘似仙,那双眼睛仿佛是从哪幅名画里见过一样,干净透明,让人在她面前觉得自己满身污垢不敢接近。

         这位美人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盼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很适合她的名字,人也和明德侯府里穿金戴银,云鬓高耸的女人们不一样,她只散着一头乌黑如海藻般飘逸的墨发,大多数时间都光着脚行走,飘带凌风飞舞盘旋,脚踝上的银铃晃动时清脆作响,朱萼心想,这美人可能不是人族,至少不是中州华族,她很少进食,甚至可能有什么神奇的秘术。

        有天晚上牧云德不在,朱萼前去服侍盼兮沐浴,看到她一直带在身上的那颗珠子熠熠生辉,几乎将整个庭院亮如白昼,她吓了一跳,手中装满热水的铜壶差点打翻,而盼兮只是虚空一点,那铜壶竟然安然无恙的飘落放好。

         “你没事吧?”盼兮空灵的声音让人的心里不自觉的有些悸动。
 
        朱萼很喜欢她,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她那么善良,像个庙堂上供奉的女神一样,自己都忍不住心动何况风流成性的牧云德那么小心翼翼的把她藏起来,连皇帝赐婚都没有多大兴奋。

        “多谢盼兮姑娘,奴婢没事。”

        牧云德生意很忙,这个客栈是不对外开放的,主要是议事场所,而她们住的这个小楼更加只有极少数的人才能进入,她,牧云德,墨羽辰三人而已。

        牧云德不在的日子里盼兮常常会跟她说一些奇怪的话,她说的人应该是牧云德,有时又好像不是。 她说的世界也好像不是真实的世界。

        她赤脚抱膝枕着脑袋,常常在院子里一坐就是一天,晚上又会看着满天的星辰喃喃自语。

        “我杀了一个人……他是该死的,他做了许多的恶事。”

    “可他死时说我应当记得……他答应造一艘大船,带我去……找……”她说话时眼神暗淡,仿佛是在极痛苦的想回忆杀死的那个人说了什么。

         “我记得,我在胞衣中之时,有一个人抱着我,他:”不用怕,不用怕……有我在,世上人都无法伤害你。‘“她将脸贴近膝盖,轻轻,”那时……我冷得发抖,他又说,’你冷了吗?这么大的雪……我没办法让你暖和一……”

         起风了,朱萼将披风拿来披在她肩上,尽管盼兮说她不冷,但就像她说她不饿一样,朱萼觉得心疼,这么美的人,怎么就神志不清了呢。

        不知为什么,她看到盼兮时感觉很复杂,好像有喜欢,有心疼,还有一股莫名的……怨气。

        每当看到牧云德回来对盼兮体贴入微,嘘寒问暖,眼睛里流露出男人对女人的那种紧张和在乎时,那种像针扎一样细细密密的刺痛不舒服的感觉更甚。

        难道她如此恬不知耻,竟然对自己刚服侍不久的主人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这可怕的念头让她十分羞愧,甚至在给端宁写家书时心神不宁,握笔控制不了手抖的厉害。

        她拼命去想自己不幸早丧的丈夫,成婚不久她就有了身孕,可他被征召入伍上了战场再也没有回来,虞家村的人说她不详就把她赶出了村子。记得,那是赫赫有名的银甲军,她和端宁是多么引以为豪啊。

        可是也许是年岁久远,她越是想越是想不起他的面容,她记得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待她很好,在虞家村他们过的日子很平淡,但很幸福。

       幸福……

       “你在哭什么?”

       牧云德披着一身黑衣斗篷身上霜水回来,想找盼兮,却看到朱萼在窗前写信,脸上挂满泪痕。

        朱萼犹如噩梦惊醒,大汗淋漓,慌乱的擦掉眼泪。

        “侯爷恕罪,奴婢写信给儿子想起了亡夫,不自觉就失仪了。”

        起身服侍牧云德更衣,不知为什么牧云德一直注视着她的脸,看她微红的眼角。

        “记住了,我不喜欢女人哭。”

         朱萼答是,目送他走后把写了一半的信揉成一团丢了。

        从前听村里的老人说,明德侯这样的人天生恶相,是大凶之命,不是自己命途险恶就是对他人狠厉无情,不得善终。天下人都背地里不耻他杀父求荣,站在家人的尸体往上爬,封号更是讽刺,对手称他为无德侯,是为了提醒大家这个九州首富的狼狈与肮脏。

        他做了什么呢?

        他不过是一个成功逃脱穆如踏火骑绞杀的乱臣贼子,在那场绵延十一年的浩劫里,他靠着墨先生的幻术只身逃了出来,而邺王和他的家眷都死在战火之中,听说邺王死时仰天大骂这个从来都不喜欢的儿子愚蠢至极,害他的千秋大业功亏一篑。

         这是一个逃兵,人人可以嘲笑。

         朱萼心里却迷茫了,她看到了更多的东西,他没有家人,没有真正的朋友,也没有爱人和孩子,所有人都怕他,恨他,惧他,和他交往的人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为了从他身上拿到什么东西。

       当然,他也没有把什么人放在心上,那些因为他死的的人,要么有价值要么没价值,只是这样区分而已。
 
        “盼兮,我回来了。”

        牧云德进来时,盼兮正背对着他看墙上的珠中画,不知道在想什么。

       “牧云珠里面有人在叫我,可是我看不见他。”

       牧云德讶异,走到她跟前,从她手里拿过牧云珠查看,他看见珠子中灰蒙蒙的,像准备下雨的天空,“现在能进去吗?”

       “我想进去,但心里的枷锁不给我进,它好像要冲破枷锁出来了。”

        “谁要出来了?”

        “那个人……不,他不是人……”

       “是不是荒神?”
        
       牧云德期待着盼兮继续无意识的说下去,可是她突然激动起来,像发了癔症一样,身体突然发出刺眼的白光,像无数只巨大的触手一样将碰到的事物撕碎炸裂。

        “我不知道,不知道……不要逼我了!”

        盼兮随着那团诡异的白光漂浮在空中,裙裾乱舞,四肢五官仿佛承受不了体内的那团力量扭曲的要撕裂自己,牧云德想伸手去拉她,碰到那些光却仿佛被雷击一样震飞出去,登时吐出一口鲜血,楼下的人看到这边的异象纷纷聚集过来,牧云德大吼一声,“兰钰儿,不许他们上来!”

       “是!世子有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水月阁,赶紧退下!”

        朱萼听到动静,一早惊慌的跑到门外待命,她从门外也看到了盼兮可怕的变化,那些白光的触手四处飞舞,慢慢变成殷红色,血红色,又慢慢变成诡异的黑雾收回到她的心脏处,黑雾全部收进去时盼兮深蓝的水眸变成了黑红的,从半空中摔了下来,雪白的衣衫被力量撕扯成褴褛的布条,几乎遮盖不住她白皙惑人的胴体。

       她痛苦的躺在地上挣扎,指甲划过的地板留下了一道道深邃的刮痕。

        牧云德爬到她身边看她,“你的眼睛在流血,我要找亚父救你。兰钰儿,快给她换身衣服。”

        “是!”

      朱萼猛的站起来的时候脑袋一震眩晕,摇摇头,可能是自己跪太久了,侯爷刚才说了什么?兰钰儿是谁?

        情况紧急,侯爷可能叫错了,朱萼快步走过抱着盼兮的牧云德身旁,感觉自己被吓到了,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一样失魂落魄。

陆 辰月既出
       “寰化秘出,中者即为我奴;九州为局,强者方能共弈。持逆鳞,掌辰月,且看乱世风云起。”

        “世子”,站在巨大的“星辰与月”徽记旁,手持墟神心铁铸造出的王蟒法杖,一身松垮布衣的老者激动的看着加快运行的星轨,十二主星的模型悬空在穹顶上方按照特定的轨道运行,在世人看来终极一生不能看透的精密算术和方程法式却让这个年届花甲的老人精神矍铄,哪怕他只是辰月教中一名底层的目垂教长,但这并不能妨碍他要创造万世之宏业。

        他在九州之间游走,将所有人都当作自己的棋子,只有天下大乱了,他的才能才会有用武之地,才会有更多的人需要他墨羽辰的帮助。

        “属于我们的时代要来临了,盼兮体内封存的力量正在解封,她的自我意识也在慢慢褪弱,很快我们掌握了这股力量,我们就能成了九州的主人。”

        “那牧云笙呢,你不是说他是神吗?”盼兮的异变让牧云德敏感的意识到这是一个重要的时机,所以他带着昏迷的盼兮星夜赶到墨先生在的辰月小宗,一到这里墨先生就让人把盼兮关进密阵里,留下光芒乱耀的牧云珠。

        “我猜的没错的话,牧云笙在牧云珠里。”

        墨先生的话让牧云德大惊,兴奋得打算去祭台上拿起牧云珠查看,谁知散发着黑暗力量的王蟒法杖拦住了他的去路。“亚父,你什么意思?”

        “世子,这不属于你应该管的范围了。”

         朱萼被遣回九州客栈不久,宠妃戚夫人也阵仗隆重的住进了客栈里,说是宫中烦闷出来透口气,关于这位夫人的事情,朱萼有所耳闻。

        传言说是侯爷在战场上逃出来后收留了逃亡的她,因为侯爷素来喜欢收藏天姿国色的美人,所以将戚璃好生养护在侯府里,后来在宫宴上被新帝看到惊为天人,明德侯便做了成人之美将她献出去了。

        但坊间传言牧云涣年纪尚小,戚璃如此妙人常年跟在阳刚之气正盛的明德侯身边,哪有不被偷香窃玉的道理,虽说端朝晚期风化日渐开放,进宫的女子未必都得是完壁之身,稍微有点显赫的贵族都喜欢养着一群玲珑剔透的歌姬。但事实是戚璃没到宫里多久便怀上了龙种,不得不让人心生绮思,牧云德不会偷梁换柱把自己两次错失的太子之位以这样隐晦的手段去间接拿来吧。

        这样的事情在端朝历史上并非没有,大商人控制国家的经济命脉,架空王朝政权再弑君立主,商贾之乱始终是悬在帝王心头上的一把民间之剑,一方面要国力强盛必须大力繁荣商业,与诸国通商,特殊时期还要开放皇室控制的经济命线,盐铁贸易和漕运,另一方面又要抑制大商会大商贩的数量和势力,小商贩的社会地位被压制得十分第一次,士农工商三教九流商贩常常是垫底的贱籍,但这并不影响人们还是蜂拥而进这个行业,权力和财富对于生来不是王侯将相的普通人来说财富是相对容易获得的,有了财富才可能在等级森严的门阀世家里走动出一条路来。

        牧云德没回来的时候朱萼有更多的时间可以自己支配,她偷偷去过一趟笼斗场想给端宁送饭,可是还没找到端宁她就被那些血淋淋的人兽搏斗,打奴凄厉的惨叫声吓到了,整个脑袋像炸开了一样头痛无比,有什么东西翻滚着要从脑袋里跳出来,最后实在忍不住跑出来吐了,一连好几天都觉得没有食欲,想到端宁在里面整日面对着这些,决心要把他要回来吧,他那么小该有多害怕,晚上会不会做噩梦,就算是回去种地也好过在这里看到最肮脏的人命生意。

        “哟,侯爷最近的身边人是你啊?”妖媚黏人的声音从朱萼的背后传来,朱萼转身看到那层层锦缎包裹小腹隆起的美人,赶忙放下手中擦拭栏杆的抹布下跪行礼。

        “奴婢朱萼,参见戚夫人。”

        “起来吧。”戚璃的声音透着一股慵懒,身边的宫人扶着她的手进到屋子里,“这里看到的风景一直是最好的,和风气朗,碧空澄澈。”

        朱萼起身弓腰移至她旁边的门槛处跪坐,不敢抬头乱看。

        “你的背影……”

        戚璃拿起宫人沏好的贡茶问了一下摇摇头放下,“这茶不是最好的,喝不下去。”

         朱萼提起精神强定注意力想听她接下去说,因为她知道明德侯身边以前应该有位侍女叫兰钰儿,不知道为何不在了,她想了解兰钰儿的事情,虽然明德侯从未谈起,但在他无意识的几次吩咐中看得出来兰钰儿在侯爷心里是有些影响的,也许自己是有些地方像兰钰儿所以才能得到牧云德的格外优待。

        “呵,不会。牧云德这样的人怎么会念旧。有点像,可惜,当时救了她还以为日后有什么用处,没想到这么轻易就死了。”

         “没有人救她倒是有点出乎意外。”

         门外喧哗,是牧云德回来了,远远的他就看到这边的情况,看见戚璃,本来阴郁的脸色更加不耐烦,“怎么有空过来了?”

        “宫内长日无聊,侯爷行走九州定是知道很多奇闻轶事,过来找故人叙叙旧。”

        戚璃抬手摇摇,“你们先下去候着,这里朱萼留着就行了。”

        朱萼也退出房门移到门边待命,牧云德上来路过她身边没有看她,脚步沉重径直走进去了。

        “看来是夫人有故事要说。”

        不管什么时候,牧云德的礼仪和风姿是不会乱的,尽管他脸上写着我很不爽别烦我的脸色。

        戚璃纤长的指甲无聊的刮着桌面,时不时敲两下,看天外云层堆叠,蔚蓝如大海,怕是又要下雨了。她不喜欢下雨天气,阴阴绵绵的让人恶心。
       “你的茶挺好呀。”牧云德自己倒了一杯戚璃带来的御茶,喝下去滚烫了胸膛,驱散了一些郁结之气,却被戚璃白了一眼。
       “陛下跟我说多年前年前他入宫的时候,皇后还不是皇后,而是孤松慎谨为充斥后宫耍了个小手段把自己十二岁的女儿孤松静放进去想延续帝王血脉争做国丈的,当时未平皇帝身边有那个魅灵盼兮,任凭后宫被送进多少人,妃子之间怎么争宠斗法只要不烧房子一概不管。”
         “牧云笙只是把孤松静当做女儿养着,有一次孤松静看到当今的陛下,差不多同龄就去逗他说话,说了四五句牧云涣没理她就怒了一把把牧云涣推下台阶,牧云涣咕咚咕咚摔得头破血流翻下了御液池本以为会被淹死,结果那池水变成一个透明有弹性的球体把他推上了岸,那是他第一次在宫里见到那个令未平帝冒天下之大不韪烧星轨不愿要皇位的魅灵。”
        牧云德又喝了一杯茶,“继续说。”这些事他并非没有听过。新帝不喜欢孤松静一是不喜欢外戚干政,对孤松慎谨的咄咄逼人厌恶,二是因为孤松静曾经是牧云笙的妃子,他不喜欢被逼着喜欢别人不要的东西。
        “我今天来告诉你的是,外界传言当今陛下是未平皇帝与盼兮的私生子这件事是不对的。”
        戚璃望了一眼门口的朱萼,再看向牧云德。
       牧云德沉默了一下,“说。”
       “其实呢陛下也不是靖王的儿子。”
       听到这句话的牧云德和朱萼俱是一惊,猛地抬起头,这样隐秘的宫廷秘讳被戚璃堂而皇之的说出来,朱萼有点紧张怕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坐卧不安。
        “昔日北陆主君硕风和叶将武成太子牧云寒和最后的三千苍狼骑歼灭在溟朦冰海之上,牧云严霜将武成太子的遗孤抱回了家里,直到后面战事稍平才遣人送回宫里,年幼的太子遗孤和无心帝位的未平皇帝之间只能存在一人,龙骧将军虞心忌率众逼问牧云笙怎么处理兄长的遗孤,牧云笙说他会立牧云涣为太子一场派系之争才消弭掉,牧云涣长到十岁,牧云笙讲孤松静赐给了他做未来的皇后孤松一家才息事宁人不再逼迫牧云笙留下后代。”
        “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牧云德心下有了盘算,现下的局势多亏戚璃告诉他的这些才看的更明白了。虞心忌并非对牧云笙有异心,他只是觉得牧云寒才应该是天下英主,所以在牧云涣出现后想保护牧云寒的最后一点血脉。
        “我不是让陛下把牧云严霜赐给你吗?那晚皇帝和虞心忌讨论的时候我在殿外听到了。”
        “这次,还真是多谢你了。”

        中州边界一处帐营内,将军推开持着火把的士兵,顾不得自己贯甲持剑,直奔入行宫中,吼着:“殿下,一统九州的时机到了!请即刻下旨东征!”
        穆如寒江坐在殿中,却不言语。殿前已经跪倒近百官员。
        郎士效再喊:“请殿下即刻下旨东征!”
        百官齐呼:“请殿下下旨东征!”
        穆如寒江似乎想了很久,终于下了决心。
        他笑了笑:“牧云笙与我少时相识,算是故友,当年我第一次见他,他在废园中沉醉于自己的画技与法术,我也想不到会与他争夺天下。我知他本不想当皇帝,讨厌争斗,现在终于解脱了……他既离去,我犹感伤。此时征讨,却是趁人之危,天下人将不齿。”
        郎士效顿足道:“天赐良机,此时不取,只怕成千古之憾!”
        穆如寒江却只是挥手,命百官离去。
        郎士效站在营外远处愤懑不已,将手中训练的鹞鹰带着“星辰与月”的徽记放飞,那鹰如一道黑色的闪电,转瞬之间消失在风雨欲来的深蓝夜空中。 

柒 风景旧曾喑
         年关将至,府里开始采购频繁起来,朱萼想这大抵是因为靖公主要回帝都述职了吧。虽然说上次侯爷生辰宴上赐婚的话题一晃而过,至今没有下文,但当今还有谁入得了明德侯的眼呢?私下时她看着和自己同一批聊天,芳华正好的姑娘们不敢奢求能被侯爷多看一眼,但求能有位善良大方的主母当家,熬到了岁数找个好人家嫁了。

        朱萼既为人母,三十一的岁数虽然颜容未衰但放在女子十二可成婚的端朝已经算是明日黄花,半老徐娘了,与姊妹们一同洗衣时,她们群芳喧妍,像正在绽放的花儿一样明媚,木钗布裙,峨眉淡扫,谈起少女心事总是情怀荡漾,娇羞美好,是这冬日里不可多得的一道风景。

        不过朱萼并没有太过羡慕,尽管她简单的生活一眼就可以望得到尽头,但是她的日子过的是有盼头的。端宁今年虚岁十一了,身板像雨后的笋子一样转眼又长,衣衫总是要多做长一些,许是一直跟在她身边所以相貌和性格都比较像她,眉目清俊,风骨自成,却又有些比她要强。十天,进去笼斗场的十天里只有端宁一滴泪也没掉,秦掌柜很喜欢他,就是太瘦弱了些,不然是个可造之材。

       朱萼想唤他回来,端宁竟不愿。原先她是普通侍婢时,晚上还能回家教他学字,白天他在家附近找些小工做,但他身板还小,力气也没有成人大,赚不来什么钱。但是在笼斗场他可以偷着学做生意,学算术,而且有比以前高十倍还稳定的补贴。
        “娘,端宁不怕。我觉得秦师傅很厉害,他原先和我们是一样的人。我会努力的,有手有脚至少比上街讨饭强啊,我堂堂正正的挣钱,然后给娘买个大房子,再买几个丫头伺候你。”
        这孩子,也是傻气又贴心。朱萼不想去争什么,体面的生活也好,受人尊敬的地位也罢,不去和别人比就没有好坏,她只希望在她还年轻力壮的时候让端宁好好成长,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这样才对得起他为国捐躯死在战场上的父亲。
        这天下午,朱萼来找和管家核对采买的事宜,里面嫁娶之物颇多,上次听到那些惊人的秘密以后,朱萼猜想戚夫人这么厉害,新帝对她言听计从,那靖公主嫁来明德侯府是十之七八的事情了,就是不知道这位巾帼女战神会喜欢什么。她原先在澜州,与瀚洲天高地远,又是贱籍人口,跟个浩瀚海滩岸的一粒沙一样微不足道,哪里会熟悉这些点缀江山的英雄美人。牧云德准备宴请这位既是大长公主又是银甲军大将军的奇女子,朱萼怕自己办事不周出了差错格外谨慎。
        “公主喜欢喝瀚洲的奶茶,要去青古一老板那边请正宗的奶茶阿姆过来准备,不要在集市上买。”
        “嗯,我记下了。”
        管家见朱萼明眸皓齿,温柔婉约,令人动心,又是个没人要的寡妇,心下一动。
       “朱萼,你的孩子那么小,你一个人也不是办法啊……”
       听到管家提起端宁,朱萼有些开心,她一身粉紫长裙,无害的浅浅一笑,如春风化雨沁人心脾。
        “日子虽然有些艰难,但端宁懂事让我心里宽慰倒不觉得有什么。”
        “你还这样年轻,和端宁都需要个依靠,总不能走一步算一步,再找个人吧,你不如……”
       “不如跟了我保你后生无忧。” 管家肥硕的手突然激动的抓住了朱萼的手,想把她搂进怀里。
        管家的力气很大,这会又没人路过走廊,朱萼如沾到热油一般拼命挣扎,“求管家不要这样,被人看到了不好。”
       “没有什么不好的,都是我的人,你就答应我吧,做我妾室吃香喝辣……”
        “跟着你那么好的话我也做你妾室怎么样啊?”
        牧云德的声音冷冷响起,从拱门里浑身透着寒意走了进来,腰间的宝剑莫名突然透出戾气。
        管家看到他脸上的不悦慌乱的撒开朱萼,双手在衣服上擦了擦,跪在地上不住磕头,朱萼羞愧难当脸红得要滴出血来,跪在管家身旁双手紧握成拳头低到不能再低。
        “侯爷我错了,我不该受朱萼的勾引,一时鬼迷心窍,请侯爷原谅我这一次吧。”
        管家脸上后悔至极的样子,头在碧玉砖上磕得啪啪响, 心里却兴奋不已,他是谁,他是跟随在牧云德身边十几年的老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算倒打一耙牧云德也不会因为一个半老徐娘为难他,说不定顺水推舟就赏给他了。
        牧云德抱起双臂看管家做戏,冷笑了一声,“朱萼,你勾引管家?”
         朱萼头深低着,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委屈受辱的是她,为什么她会觉得无地自容,尤其是被牧云德看到自己与他人撕缠在一起更是觉得自己难受的紧,话都不想说了,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脸,他会不会以为自己是一个孟浪的人所以不守妇道招蜂引蝶?算了,自己有什么身份去辩解,他选择相信什么都是主人的权力。
        “……没有。”出口的声音犹如蚊呐,连朱萼自己都听不清。
         牧云德怒其不争双手叉腰仰天看了几秒,看到她一直不肯抬头更是不耐烦,突然一脚踹到管家心口,管家预料不及摔得四仰八叉,浑身杯这一脚踢的几乎散架,头撞到柱子上顿时眼冒金星,吓得语不成句,“侯爷……她……”
         朱萼跪在地上,眼睛能看到的就是牧云德云龙盘纹的锦带,他不辨喜怒的声音从她头顶上方传来。
        “你是说她宁可勾引你都不愿献身给我?”
         “朱萼,站起来!”
         牧云德的声音几乎变成怒喝,朱萼被他吓得战战兢兢的低头站了起来。
        “扇他。”
        朱萼吃惊的抬起头,脸上的绯红尚未褪去,犹疑的看了牧云德一眼,向他求证他刚才真的说了一句命令。
         “连我的人都敢动,我看你是活腻了。”
          “朱萼,我牧云德身边的人要有獠牙,谁敢欺负你你就杀了他。你这样一捏就死的样子下一次再给我看见,你和你的儿子将会比死更难受。”
        朱萼被牧云德一激,浑身都抖了一下,似乎她所不知道自己的某些性格激活了起来,她眼睛里的恐惧,羞耻褪去像冰雪融化一样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天生的高贵和不可冒犯,她站直了身子,坚定的走到头破血流的管家面前微微弯腰,冰冷的注视着他。没有人,没有人可以欺负她和她的儿子。
        “你……”管家惊惶的看着和刚才柔顺如绵羊的侍女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一样,突然身上有了种不可直视的光芒。
        “啪!” 响亮的掌声尖锐的刮了一下牧云德的耳膜。
       朱萼只打了一巴掌,但这一巴掌几乎把掌柜的打晕过去,在他宽大的脸上印出清晰可见血迹的掌痕,她自己的手上也红了一大片。
        牧云德总算欣慰了一点,刚刚那一下朱萼眼里冒出惊人的光,竟然让他觉得这个貌不惊人的侍女竟然也有点漂亮,尤其是那双春水明澈的眼睛像会说话一样,睫毛纤细柔软闪动的时候总是没有脾气的温柔。鬼使神差覆上她扇红的手,不愿再看那个半边魂都吓走了的人。
        朱萼被牧云德牵了出来,但周围的人并没有什么异样的目光,对他们来说,牧云德做什么事都没什么奇怪的,不该看的别看。
        他的手很很暖,很大,轻轻的就能握住她的,本以为他这样的贵族的手,一定去金贵的保养的好好的,美人们的肌肤如凝脂玉,吹弹可破,纵然是男子,也应是光滑细腻,不该比她常年做粗活的手还粗糙的。
        牧云德的手看起来很漂亮,秀气修长,指骨分明,天生就像读书人应该拿笔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手,但被握住的时候朱萼的心猛烈的跳了一下,那掌心里多条断裂的纹路生硬的硌疼了她,以至于她没有在第一瞬间反应过来推辞,既握住了,就不矫情了。
        一整天,马车穿过集市,牧云德陪着她陆续采买好了最好的物资,虽然他不下车,一直闭着眼睛养神。
        不知为什么,这样无声的相处让朱萼觉得很安然,闭目的明德侯也没有了平常的狠戾,仿佛短暂的得到了万事皆放下的自然。
       朱萼看了他几次,张口想谢谢他,谢谢他维护了她,谢谢他陪了她一整天,但是她莫名的说不出口,仿佛有些话不能说,不用说。
        渐渐入了夜,行人多了起来,西南角的天空也密密的放起了烟火,朱萼忍不住掀起车帘看热闹,澜州和中州不一样,澜州靠近大海,无论何时空气里总有一股咸湿的水汽,集市也很热闹,但不一样,靠海吃饭主要以海为主题,有很多久远的传说,甚至有鲛人海市。
         中州繁华,以人为中心,有很多源远流长的技艺和美食,朱萼总觉得自己没看过,她没有什么时间和能力带端宁好好逛一次街。但是这里的热闹总让她觉得生活是有希望的,那些匠人虽然过的很贫苦,但帝都海纳百川的气象使得人有着对生活宽容的态度,不会排斥外来的事物。
        “别显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不是没见过,我是在看人。”
         牧云德眼没开,嘴角弯了一下,“你还会看人?”
        “我不看人心,看他做什么,一个人心里不管想着什么,他做的事才是实实在在的。那个卖糖葫芦的年轻人眼里有光,他卖了糖葫芦得到了钱,也得到了顾客对他的手艺的认可,虽然钱不多但是对他来说这是足够了,他不会因为廉价就不卖,也不会因为廉价就觉得卑贱。”
        “呵,大男儿生来志在天地,做这种没出息的低贱生意有什么值得认可的。”
        “想做什么为什么要由别人的想法来左右,他不偷不抢不伤害别人就可以了。”
        “说的好听,你愿意嫁给这样的人?”
       朱萼放下窗帘,看牧云德依然华服着身端坐闭目,自己叹了口气笑了一下,“我就是这样生活的。”
        牧云德慢慢睁开了眼,犹如夜空升起了明月露出了皎洁明亮的目光,他觉得自己又遇到了一个不可理喻的女人,也许像她们这种生来贫贱的人没有获得过多少好东西,所以不知道高处除了不胜寒之外引无数人竞折腰的原因。
       只要不是最高的位置,就有人可以随时夺走你的一切,你的财富,你的地位,你的母亲和孩子,没有远大的抱负去争取,怎么有能力保护这些。当然他才不要保护这些,世人皆懒,只想跟风取利,以他的才华他要成为九州的至尊,让六大种族臣服在他的脚下,成为天下之神!
        “上次你送给我的荷包,我看到它系在了一个孩子的身上,那个孩子就是你的端宁?”
          朱萼有些惊讶牧云德会见到端宁,不过一想也正常,作为母亲朱萼有些期待端宁能在明德侯心中有一个好印象,面上不觉便洋溢起笑意。
         “是。”
        牧云德眼神微黯,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侯爷?”朱萼看他脸色突然不好,似是刺痛了他的心里的什么不好的事,才对自己今天有些逾越的言语觉得不妥起来。
        “没有父亲疼爱的孩子,真的会开心吗?”
         朱萼听牧云德黯然的语气心里一痛,顾不上逾越握住了他的右手。
        以他的年纪,其实已经算个父亲,他也曾经有过孩子,但是他在某些不再强悍无比的时候其实总还像个孩子。
       总想着和别人争对错,其实只是在争别人对他的认可。
       朱萼握着他的手,想驱散他心底的寒意。他的少年,经历了很多缺失了很多,以至于他耿耿于怀却又做着同样冷漠的事情——对死去的孩子和女人们无动于衷。
      “侯爷,也许父亲不一定会疼爱自己的孩子,但母亲一定会。我们不能先看自己没有什么才看自己有什么。”
        牧云德又闭上了眼睛,却没放开她的手。
         在很多年后的一个相似的夜晚,风景旧曾喑,他想起了一个死去的女子。那个女子人淡如兰,总是坦然自若的面对一切,荣辱以至生死。
       她和他说,想做的事就是对他好的时候,他心里的温度就如同此刻这只纤细经历过风霜的手覆在他手上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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